與陸羽一樣,李白也享受著茶帶來的快意。他在《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》的序言中交代了自己寫茶詩的緣由,非常耐人尋味,那幾乎泄漏了所有茶葉書寫者的秘密。
首先是產茶的地方很奇妙:寺廟附近的乳窟,這個乳窟里不僅有玉泉,還有飲食玉泉為生的仙鼠(即是千年蝙蝠),還有碧玉般的茗草羅生;其次,還是突出那里的水好,由物及人,有一位80多歲的老人家,因為長年喝玉泉,居然顏色如桃李。
接下來就好理解了,奇特的地方,養生的水,生長出來的茶自然是非同尋常,竟然“拳然重疊,其狀如手”,連茶都長成人樣了。不做詩是不行了,更何況,李白知道他是第一個為此茶作傳的人,意圖也很明顯“后之高僧大隱,知仙人掌茶發乎中孚禪子及青蓮居士李白也。”
其詩云:“嘗聞玉泉山,山洞多乳窟。仙鼠白如鴉,倒懸清溪月。茗生此中石,玉泉流不歇。根柯灑芳津,采服潤肌骨。叢老卷綠葉,枝枝相接連。曝成仙人掌,以拍洪崖肩。舉世未見之,其名定誰傳。宗英乃嬋伯,投贈有佳篇。清鏡燭無鹽,顧慚西子妍。朝坐有馀興,長吟播諸天。”
士大夫李白未必見得就懂茶,但懂茶的高僧大隱未必有李白的才華,鑒于李白才華與自信,他一出手,必是佳作,那這“仙人掌茶”名揚天下,百世流芳就不在話下。茶一旦媒介進入交往生活,前所未有的裂變也就開始了。
擁有茶的話語是激動人心的,這種植物更能煥發出異常的精神特質。
于是在高僧、大隱、士大夫天衣無縫的合謀下,漢語開始了代表著華夏最高飲食美學形態的構筑,茶再也不是一種簡單的飲品,喝下去的是茶,散發出來的卻是精神,沒有比這更令人振奮的了!
在這一套絕妙的漢語書寫體系里,物質和精神的二元對立最終通過茶而高度統一起來——禪茶一味,就連佛祖都被改造用來適應這套茶學體系。
他們聲稱,菩提達摩禪定居然睡著了,羞憤交加的達摩割下了自己的眼皮,而那些落地的眼皮后來就變成了茶樹,后來佛祖愿景的實現,全賴于吃了自己眼皮變成的茶葉。
很顯然,這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,其要義無非就是說,只有通過茶,才能接近佛祖,也只有茶媒,才能讓人的精神進入無我兩忘的禪定狀態。
棄茶就意味著遠離佛祖,放棄精神追求,多么可怕的后果,又多么嚴密的邏輯。
能與高僧,大隱,士大夫這些名士匹配的是什么?維系這樣的一個茶學體系,就需要調動漢語中所有能調動的絕妙好詞,好在,倉頡在造字時真準備了不少。于是乎,茶的產地一定就是好山好水(這些地方也絕大部分是寺廟的地產),喝茶的地方自然也是名山大川(幽林小筑亦佳),即便這些都不具備,有茅屋一間也無妨,只要水靈具精茗上乘(水一定有靈性,茶具一定有來頭,茶只作佳茗),佳人(只要是女的一定是佳人)待坐,也會怡然自得。哪怕充斥了一個南郭先生,只要他也愛茶,就是賢人。當然,第五點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,在座的一定要有能將這些感受寫下來的才子,這就是唐代茶的“五講四美”,而之后,喝茶也變得熱鬧,聚會之人越來越多,才思涌現中多了顯耀和哲思小語,再難得看到那種獨自品茶的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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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識到這一點,至關重要,茶的美學體系如此牢固,等到后世有人想說茶“壞話”的時候,便會發現,所有的“壞話詞匯”都不支持這樣的反駁。作家古龍筆下酒鬼甚多,茶人寫得極少(酒鬼與茶人,多么大的區別啊)。秋鼎風是個例子,古龍意外之筆卻把一個愛茶之人寫得令人好生敬仰。陸小鳳千里追兇,來到鳥不拉屎的黃石鎮,在線索中斷窮途末路時,卻意外地從簡陋不堪的旅館里發現了上好的茶具和茶葉,從而揪出化身于此的品茗高手——巴蜀劍派的掌門人秋鼎風。一個掌門人化裝成庸俗不堪的獨眼龍,不管外部環境是何等惡劣,自己還忘不了邊品佳茗邊夢想金銀財寶,是多么神奇之事!
有人說孫皓“以茶代酒”就代表三國時代上流社會都在喝茶,這樣的觀點不值一駁。那個時候茶還是荼,還擁有藥物民俗之類的屬性。
從有病到喝茶,到時時不離茶,世道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。皎然說“俗人多泛酒,誰解助茶香”。這是新名士論,一下就宣布了“痛飲酒,熟讀《離騷》”可成名士的魏晉風尚是老掉牙的笑話,茶與酒分別代表的雅俗文化分野開始形成。
想那東晉王羲之蘭亭聚會,水酒一杯引發了千古幽情。
后來隨著多了茶之后,酒茶又開始了長達一千多年的曖昧糾葛,看看唐代那些士大夫是怎么處理這些曖昧吧。
杜牧攜佳人逛茶山,有《題茶山》之佳作,對茶山美景無不用極地表揚了一番,喝茶有高境界了。可是到了山下,喝多茶的胃開始抗議,杜牧提起隨身攜帶的酒壺,《茶山下作》里的杜牧便開始不顧形象,大肆痛飲了。
鄭谷病了不能喝酒,嘗茶思酒更顯情長,“合座半甌輕泛綠,開緘數片淺含黃。鹿門病客不歸去,酒渴更知春味長。”酒每退一步,茶就開始飛躍,茶與酒被塑造成了歡喜冤家,酒可以令人癲狂,但茶卻能消解這樣的癲狂,使人變得清醒起來。
中國文化的驚人融合與互補再次表達得酣暢淋漓,就像一個可以是道士,又可以是居士,還可以是儒士的人一樣,茶與酒也在這樣的文化格局中互動互補,最終形成微妙的平衡狀態。一個也許還在喝酒,但他需要談茶來表明自己的高雅趣味。劉禹錫如此,皮日休也如此。
酒令人像神仙般逍遙、懶散,不用思考明日的老米錢在何方,茶卻不一樣,時刻提醒你,就是隱居深山老林,也是要銀子的。(劉禹錫:“散誕向陽眠,將閑敵地仙。詩情茶助爽,藥力酒能宣。風碎竹間日,露明池底天。同年未同隱,緣欠買山錢。”)
認識到生活的艱難,也許是美好。酒開始節節退縮,茶高調出鏡。杜耒以茶代酒,連身子都不暖了。“寒夜客耒(lěi)茶當酒,竹爐湯沸火初紅。尋常一樣窗前月,才有梅花便不同。”要說以茶代酒,以茶敬客之道,這里才是源頭。
以茶為禮蔚然成風成為必然,茶知禮節。曹鄴得到好茶一包,就連半夜都找來人一起品飲,真是太有號召力也太有情趣了。李群玉是滿懷感激地書寫《答友人寄新茗》:“滿火芳香碾前螢,吳甌湘水綠花新。愧君千里分滋味,寄與春風酒渴人。”
白居易人緣好,經常收到別人送的茶,次次都期待,每每有驚喜:“蜀茶寄到但驚新,渭水煎來始覺珍。滿甌似乳堪持玩,況是春深酒渴人”。他在《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》驕傲地說:“不寄他人先寄我,應緣我是別茶人。”交情深淺已經體現在茶的次序上了。
禮尚往來,他也送別人茶,《山泉煎茶有懷》:“坐酌冷冷水,看煎瑟瑟塵。無由持一皿,寄與愛茶人”,也有惆悵的時候,別人喝茶,我去不了。白居易《夜聞賈常州,崔湖州茶山境會亭歡宴》:“遙聞境會茶山夜,珠翠歌鐘俱繞身。盤下中分兩州界。燈前各作一家春。青娥遞舞應爭妙,紫筍齊嘗各斗新。自嘆花時北窗下,蒲黃酒對病眠人。”借酒消愁了。
沒有人送就去討,孟郊與姚合都有乞茶詩,討茶蹭茶更能盡情表達骨子里的趣味與精神價值。要是去了沒茶的地方,連討都討不到,就有些不妙了。
皮日休為朋友深深擔憂:“丞相長思煮茗時,郡侯催發兄尤遲。吳關去國三千里,莫笑楊妃愛荔枝”(《惠山泉》)。
唐朝大舉興佛之后,無處不在寺廟,加上有圍繞在陸羽、皎然身邊那些名士如顏真卿者,孟郊者為代表的茶飲小聚在各地引爆,形成送禮就送茶的風尚,論茶也是比才的大氣候已經形成,名士們搜腸刮肚地創造了諸如“瑞花魁”“泛花”、“代飲”、“醒酒”、“流華”、“疏淪”、“不似春醪”、“素瓷”、“芳氣”“月桂”等等指代飲茶的詞匯,名士的茶媒交往涌現出了大量的品飲答謝詩文,這些都構成了唐茶繁榮最有力的話語,也為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。
茶的精神也自此進入高潮,他們宣稱:只要不斷追求茶道,就成道成仙,最不濟的,還能留在世間做個名士,這也就是唐代茶葉美學的全部要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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