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世里
大抵有兩件事最令人歡喜
一是,人與人的相遇
一是,人與物的相遇
世間物,有靈性通人意
世間人,有癡心解物意
一把粗樸的陶壺
裝的是遼遠的山野之心
一尊渾簡的泥爐
燃的是幽幽的煮泉之趣
一件素凈的茶盞
邀來的是久違的會心之友
一只平凡的茶碗
盛放的是順從自然的無心之美
杯杯盞盞碗碗
在樸素的日常里
經由它們
我們尋回了
對生活的熱忱之心
亦照見了本性之真
人們對杯盞的珍視,是從喝茶開始的。中國人愛茶,也愛捯飭茶器。尤其剛開始習茶,收集器物,應該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階段。
起初,光從煮水器就能玩上一圈兒。鐵壺、銅壺、瓷壺、陶壺、銀壺,甚至是金壺,每種壺煮出來的水都是不一樣的滋味兒。接下來就是泡茶器,不同質地的蓋碗、小瓷壺、小砂壺,也可以玩一圈兒。當然,人們最喜歡玩的還是各式各樣的茶杯。因為日日不離口,人們對杯子更有一份唇齒相依的深情。
聽泉杯、養心杯、斗笠杯、禪定杯、鈴鐺杯、馬蹄杯、壓手杯、蓮瓣杯、高足杯、折腰杯、八方杯、海棠杯、梅花杯……
每把玩一個杯子都會發現它的妙處。斗笠杯因為倒置后造型像蓑翁的斗笠而得名,口部大,底足小,燒成難度高,宋代時候最流行。宋人飲茶時,會將茶汁和茶葉中的配料一道喝,斗笠杯的形狀使其“易干不留渣”。也因為口部大,散熱快,很適合夏天和三兩好友開懷暢飲。
不同的茶杯,當我們不停地去嘗試去配對,盡性地去玩兒,玩得不亦樂乎,就會慢慢地熟悉它們的習性。也知道哪一款杯型與哪一款茶氣質最匹配,什么樣的釉料,最能突出茶的口感,要細滑還是要軟香,我們都能掌握。
經由這個過程,也會發現,每一個杯子都有它自己的性情,沒有好壞高下,只是看它遇到了哪個“茶”,遇對了,互相放大了長處,彼此成全。
就像建水的紫陶杯遇到了普洱茶,仿佛是游子回到久別的故鄉,二者相滋相擁,彼此成就的是一杯天造妙設的醇厚茶湯。這是因為,彩云之南的厚土高天,滋生著普洱茶的味最烈。與它在同一片大地上的陶土,燒成的茶器厚德載物,焉能化不掉“本是同根生”的普洱茶之苦?
天下萬物,都包含著陰陽的變化,相生相克,這看似尋常的生活智慧,不需要費心證悟,一只杯子便可心領意會。
茶杯是舌根的知己,尋杯不能貪心,只希望能找到一件不膩不煩的真愛,在賞玩的同時,又能中找到一點舌根的享受,足矣。
人生起伏無常,如同茶盞里變化無窮的茶百戲。
北宋元豐二年,蘇軾因“烏臺詩案”被貶為黃州團練副史。在黃州,蘇軾收入微薄,一家老小十余口人的生活,陷入困頓之中。這時,黃州通判馬正卿伸出援手,為蘇軾申請到一片荒廢的耕地,這就是“黃州東坡”。
蘇軾是愛茶之人,既然有了田地,能再種幾株茶樹,豈不更妙。想到就做。蘇軾向好友討來桃花茶,種在東坡。初春時節,乞來的茶樹已冒新芽,望著自己辛勤勞動的汗水,蘇軾不由想起曾經品嘗過的貢茶。于是,一曲《水調歌頭》一氣呵成:
已過幾番雨,前夜一聲雷。旗槍爭戰建溪,春色占先魁。先取枝頭雀舌,帶露和煙搗碎,結就紫云堆。輕動黃金碾,飛起綠塵埃。
老龍團,真鳳髓,點將來。兔毫盞里,霎時滋味舌頭回。喚醒青州從事,戰退睡魔百萬,夢不到陽臺。兩腋清風起,我欲上蓬萊。
宋代兔毫盞
宋代陶瓷工藝發達,各種釉色的茶盞都有,但蘇軾點茶偏要用“兔毫盞”。那是因為宋人愛斗茶,其色紺黑,紋如兔毫的黑盞更能襯托白色的湯花,而絲絲兔毫又與湯色遙相呼應,用兔毫盞飲茶趣意盎然。
時間是最好的濾鏡,在東坡心中,無論是當年品飲的貢茶,還是此刻自家炮制的桃花茶,都不妨在兔毫盞里點一段趣意盎然。一盞茶就是一段活在當下的好時光,足以去睡意,得自在,入仙境。
近些年來,人們對拙樸自然的茶器更加推崇。如一位學者所言,我們對美的追求與審視,是一次又一次循環往復地向更高層次回歸。就像茶器由「粗陶簡駁」到「細膩雅致」,又經歷「求新眾彩」,在絢麗的繁華演繹之后,更加追求自然天成,去浮返真,拙雅素樸。
中國人講究“乘物游心”,又崇尚“格物致知”之理,人們在對“物”的觀照中明心見性,求索問道。而樸素之物,最能滌蕩塵慮,照見本性。
樸素并非寡淡,而是一種虛懷內斂的姿態,猶如喜左衛門的茶碗,簡樸誠懇,沒有一點修飾。
“喜左衛門”姓竹田,是日本大阪的居民,因為是他持有的茶碗,因此被稱為“喜左衛門井戶”。正是這樣一個平凡至極的茶碗,被日本人視為天下第一器物。
“喜左衛門井戶”本是朝鮮人的日常使用的飯茶碗,朝鮮人在日常飯后,會往碗中注入茶湯,與余留的飯渣一起食用,所以稱為飯茶碗。
這只簡單的茶碗所用的土是屋后的山里挖出來的,釉是從火爐取來的灰,轆轤的中心點會搖晃。
外形不需要特別雕琢,可以大量制作,制作是迅速的,削切是粗糙的,制作的手是骯臟的,釉因溢出而流淌到高臺。工作室是晦暗的,工人是文盲,窯是破舊的,燒窯的方式是粗糙的。
然而沒有人去在意這些,也不需要,因為對這廉價的日用之器,誰也不會有什么期許,沒有比這更普通的物品了,但這就是天下名器“喜左衛門井戶”的真面目。
日本民藝之父柳宗悅,正因為是這樣才好,這樣就夠了。在他看來,喜左衛門井戶是平坦沒有波瀾、沒有企圖、沒有邪氣的物什。相反,正因為它樸素、自然、無心、不奢華、不夸張、謙虛、沒有裝飾,而受到無數人的敬愛。
人到了一定境界,就越發喜愛樸素的器物,因為它們的身上帶著自然平和的肌理,粗糙的質感附著生活的氣息,散發著歲月的韻味。
日本漆藝家赤木明登,在他所著《打開赤木家的櫥柜》一書中說到,“七十年代的日本陶藝界,若不論傳統工藝、民藝的話,正是藝術品當道的時候,個人陶作家幾乎沒有人在做生活用器皿。”后來日本經濟下滑,20世紀80年代開始興起“生活工藝”的浪潮,小野哲平(陶藝家)在和三谷龍二(木藝家)的對談中曾經說:經濟下滑后,人們開始回家吃飯,回歸家庭,開始重視生活中的一器一物。
回歸家庭、珍惜手邊的器物、從日常生活中得到力量,這對于疫情之下的你我,一定有著切實的感受,如同久困家中,第一次走出門看到的平常世界,都是閃閃發亮的。
生活里的一杯、一盞、一碗,這些看似普通的器物恰恰是生命的溫暖療愈。當我們滿心瘡痍、疲憊不堪的時候,它們能去除一身的疲勞,更重要的是,它們能豐富我們日漸干涸的心靈。而生命,也由此變得豐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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